班杰始终不明白,一场大水何以引发如此大的议论,其本身甚至比这水劫恶怖。他独自一人清理劫后残破的窝,看着电视奔腾着的新闻,一家比一家精彩,仿佛看了一场变异的魔幻国族寓言。政治、宗教、人道、科技种种议题围绕着这一场大水,衍生出庞大的化城。他,明明是居住其中的人,却觉得异常地陌生。

地上的淤泥,并不全然顺从。有一些,牢固地吸附着墙角,不愿离去。班杰取来一块钢刷,拼了命地刷,却总有一块乌褐色的垢,怎么也刷不掉。明显像是与他对抗着似的,班杰越是刷,那污垢越发地鲜明。

晚间新闻罐头式的衬乐依时响起,播报员一口字正腔圆的中文似乎拨弄着他身上某一处隐匿的伤。他用尽了气力,疯狂地刷着,使得钢刷原本卷曲的丝线一根根开叉。而墙角的那一块,像是嘲弄他似的,不断地壮大着自身。

新闻热烈地报道,无数的救济品已陆续送达每一个灾区;画面上,那些接过救济品的人,脸上多数漾着一抹欢欣的笑容,仿佛水不曾来过,而这些物品,都是他们幸运抽奖得来的。

听到这里,班杰的动作逐渐变缓,仿佛终于感知到了时间的存在。

“究竟过了多久?”

说不上来, 只知道,已经过了好久好久。

“怎么还不来?”

班杰终是累了,他轻轻地放下面目全非的钢刷,沉思般地与那一块漆面剥落的内层相对着。

“红色警报:今夜或有暴雨再袭北马” 播报员用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语气与音量报着标题。

窗外的风,又不安地鼓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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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吗?那张老旧的云石餐桌上的纹路;那满布气孔,生锈斑驳的铁质折椅。还有正对着大门的,一大面长镜,大楷,朱字——“客似云来”。

几乎每个周日都会和他到这家老餐馆用餐。刚拆下不久的盂兰盆法会的棚架,还未完全清空,极其突兀地就横放在门道上,我们艰难地跨过去,走入店里,点了爱吃的那几道菜,选择坐在最靠里的座位。

已经无法完整地组织句子。面对生人如此,现在就连和他对话也显得艰难。不过,这难题并未困扰我多久,还未解决之前,饭菜就挤下那些酝酿中的话语。烂透的猪脚很顺利地入口,再配上一口熬得经久的炖汤,感觉这些混合着脂肪物与液体的正餐,开始让自己吊上的喉结有些弛暖的迹象。

他不吃。真不吃?想开口问,却冷不防吸入过于干燥的空气,声音在喉头像齿轮尴尬地相互卡住。我赶紧又往嘴里送了一口热汤。他愈发尖削的脸上的那双大眼,像平静的湖面,不起涟漪。这些日子以来,似乎,他愈是瘦,我吃得就愈多。

还真想对他说。“怎么有种你正被我吃着的错觉啊”。

却说不出口。我们正养成一种“对食”的习惯,只有注视着彼此,才能进食。刚开始的时候,身旁的那些人都揶揄我们真“浪漫”,话语间无不夹杂着戏谑与嫉妒的心理。其实,那些人又怎知道,这是我们的关系一旦出现罅隙,当下就会实施的补救之法呢?

最后,我们都会被对方狼狈的吃相给逗乐,和好如初。

谁都无法从谁的身边逃开。

但最近,他却渐渐不吃了。他似乎想要销毁我们之间的约定,于是我抑制不住愤怒的心情,恶狠狠地盯着他看,将食物拼命地往嘴里塞。他似乎并不逃避,一任我盯着他,狼吞虎咽。

一天两天过去,我不再愤怒,反而觉得悲伤。有时候,注视着他,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只得赶紧用饭堵住呜咽的声音。他原本丰润的双颊,日渐消减,像极了被风化侵蚀的礁岩,仿佛就快要见骨。后来才明白,无论我再如何闹腾,也将不会有任何改变。

今天很好,我不再有任何一种明确的情绪。只觉得,他在我面前就好,至于其他的,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们应该还会在每个周日,来到这家餐馆,吃一样的菜,坐同一个位置。不会再听见任何的声音,只剩下对视或“对食”。

只有,些微变化的是,大楷,朱字——“来云似客”。

咦?

嗯。

 

 

 

 

 

七月杂想

蛰伏。脑内依旧充斥过多的杂讯,前仆后继,此消彼长,数也数不清的生死发生在每一个自语之前。尝试开放自己,像两年前曾出现的某一道短暂的亮光,随份做主,宴请四方宾客入座心中;然彼一时,此又一时,过去心皆不可得。

现在心亦不可得。

这些日子来,身无大患,偶有微恙也当做是另一种避世的自得其乐。只是少有余裕再去陷入于任何一段绵密的情绪当中。其实,又何尝不知尚有许多分裂的“自己”散落在各处,在这一条路上。然而,却已无力埋首于拼凑缝补的细活中,仅一任这些愈具拉伸的裂帛发出杂碎的声响,紧随在后。

伤痕。只要不那么在意,就会对痛无感,继而随顺。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最近竟爱唱林忆莲的《伤痕》,是一种结痂后的缅怀,那些以往上不去转不过的细微音律转折,现在都能较为自然地过渡;仿佛经岁月磨蚀以后,已不再浑身是刺,所以能更好地嵌入于任何一种情境中。其实,只要稍微多抽离一些,就能巧妙地规避一些不必要的伤痕。结痂的疤,是过去的印证。

再,见。某些因缘下,重遇儿时玩伴。名副其实的“儿”时,记得那时候的我们,都还是在摸索着如何用双脚直立行走的小娃。如今再见,他说的是那些——“我当然记得你呀”,“你让我的额头磕上一道永久的疤”,继而单手撩起额前厚重的刘海,露出我怎么看也看不出的“疤”。也许,并不是看不出,而是下意识地看不见,一种前科逃逸犯的惯性思维。但不管如何,这个带疤的少年,无论在哪方面都是人生胜利组的NO 1,医学系高材生,牙医世家的女友,拥有傲人的容貌等等等。看吧,要是当年磕伤的是我,说不准我们的境遇就对调了过来。“所以,你其实该感谢我吧。”这句话,当然不可能说出口。

再度相见很好,但也可能再不见面了吧。儿时,对我来说,已仿若百千万劫之久,仅仅是一段曾结下的缘。

常见。有些人,不见亦不可,命运像是在你们的腰间各自拴上无形的锁链,要你们如影随形。这句话听起来是多么地可怕,似乎必须得要一方狠狠地扯动,这一段关系才会有个结果。只是在此刻,这条锁链仍还处于松弛的状态,更深刻地说,这种情况很暧昧不清。N年前,老天曾经在我身上开了个一模一样的玩笑,只是那时不知哪一方预先扯动了某一个结,然后那条锁链就莫名地被卸了下来。那之后的我,身心像被活生生灌了铅,无处逃脱,只能坐成一具枯木。

N年后的现在,看不惯安逸的我的老天,又给我说了这个陈年老笑话。我不知道还会不会重蹈覆辙,或许我会有更好的应对方法?像是,将这条锁链的距离缩短些,以防止未来的某一刻要是锁链断了,反作用力也不至于再一次将自己打得趴地不起;或者,我应该给对方来个假动作,给他个提示,毕竟我还是个轻易将水搅浑,不善于下决定的人。

所以,我希望这次老天给我开的玩笑不要再是黑色了,好吗?

敛目。恍惚就一年了,离那个躲在墙角里哭泣的孩子,愈来愈远了。不知道未来的日子里,那个孩子会不会就此放下迷障,茁壮长成那个他所自许的“成人”?那时候,他将会知道,无论人最后变得再老,心里的孩子却依然不会长大分毫,他是你与过去的回视,注目于他,你才能知道你现处的方位。

七月杂想,敛目,漫无边际。没个有准头的事,一切皆非,皆妄,皆幻。

未来心不可得。

胎

图片摘自:https://papriqueisland.wordpress.com/2012/12/05/%E7%84%A1%E7%A9%BA-%E8%8C%AB%E3%80%85%E7%84%B6-daze-free-sky/ (無空 茫々然 (Daze-free sky))

 

25/5/16

明日(26/5/16)塔罗的启示——死神。

没有太多的惊悸,生死是必然的法则。接受一日将尽,明日复始的轮回。

祈愿自己的心能随时处于开放的状态,安住每一念中,无论境缘为何。

 

 

有限,有时。

开始思索“分化”的同时,即成了对当下“有限”的质疑。

在“有限”公司(Sendirian Berhad )上班的人,如何让自己的脑袋溅开一朵繁盛的花,衍生出“无限”的想象,穷通星际,穿梭过去与未来?这似乎是一项值得思考的问题。

思考的同时,我们已经向着未可知的自己迈进了一小步。思考也可仅止于“思”,而不“考”。谁说不能如此?

午后三时,大概是所有工薪阶级最为无所依的时刻吧。这时间点,总得找些事干。你会听见马克杯与汤匙的交响——“叮叮当当”,还带着点随意的拍子,歌唱理论中所谓的“自由拍”,这大概也需要一点天赋。也会察觉,所处的(有限)空间中,某一种音量依时放大;再仔细一听,就不小心听见了坊间轶事,剧情远胜八点档,配音独白无一不全。

空气中流散的烟雾,戏谑的互损与谬赞,彼此频繁交换的眼色,或者也会有某一种爆开的吆喝——戛然止住这一切默默进行的节奏。

时间继续无神地流浪。

于是,依循这惯性频率,便会发现:“人的一天中,总有一时半刻会向外偷渡。”

嘿嘿,今天不上班,所以可“横渡”,且无限——无时。

倾斜

晨起的第一道光,第一杯水,第一個照面(鏡中),告訴你:今天,這個日子,是傾斜的。

必須側著頭行走,才是你所熟知的視窗。否則,道與人都將成為惡童覆手搗弄的,被各類殘食推擠的,形神離析的——壓扁的千層糕與無首的巧克力人偶。昔日你咀嚼的一口甜膩,其實並不想成為今日的借喻。可又有什麼辦法呢?誰讓昨夜雨疏風驟。

絕不是沒預警的問候。這五年間,如此這般相似的場景與台詞,不時反復上演。或許你也習慣了,投入劇中的角色,自溺于一種曖昧的氛圍中:說不清,有時候,這角色其實比你更像自己。可也有依舊不能適應的,巨幕下眼簾下,幾欲結晶的氤氳。他走後,你總要神傷一段日子,那種身心俱疲,意識反復被撂倒,肉身只能維持著一種怪異的緊繃——高興的同時可以含裹悲傷。但悲傷的時候,卻是無盡的釋放與回沖,發射而出的水柱,最終又重重地回擊洞開心窩。

原来,捂著的那裡,只是由一些細碎丁零的物事,構築的無名之塚。

回到最初

“回到最初”

提筆寫下的第一句話。是話,活的字,可堆砌于腔體與齒間的方塊。來,跟著我念誦——呼誒達奧卒誒癡嗚。是的,沒有懷疑地,將自己的軀體輕置于看不見的動線,緩慢地,像放下一塊你深深愛著卻不得不将之消融的棉花糖;讓這四個字逐漸上升,想象它是一襲輕柔的紗,施施覆上容顏,你的鼻樑撐起為支點,它徐徐降下衣襬,與你的出入息正維持著一段恰好的距離。好,再唸一遍:

“呼誒達奧卒誒癡嗚”

你突然感到陌生。初見這句話時,你不覺有異,只覺得這種“回到+XX”的詞組,有些像文藝片的樣板台詞——回到某處、何處、當處?那時,你覺得安在“回到”後邊的那些詞語,只是些可望而不可即的贅言,腹中無物的箴言餅,一掐便碎,只留下了一長串“嘠滋嘠滋”磨人的雜響。你很餓。你從那餅心洞開的缺口處望去,空落落,你便覺得胃給養了一池強酸。於是,你想到了《半生緣》里曼禎對世鈞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就覺得輕鬆了一些。根本就回不去的嘛,為何還要空想。

放緩,像這樣將每一組中每一顆緊密相依,黏糊糊的方塊拾掇出來,歸元成為一種單音。你覺得這有些像混沌未開,氣象閉窒的世界中,初有的音聲,天地人三部音以外,那時已悄悄滋生的小小人的碎語。不是么?嘰里咕嚕之疵詩日彈舌捲舌擦音滑音邊音鼻音喉音閃音顫音海豚音魔音,恆沙數盡,歸元合一,卻只滾成一顆顆單音跳跳糖。“回不去了”你咕噥著說。而今可用的音聲已負荷不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發聲企圖:想說的總比能說的多。興許將來,我們將不滿于臟器所能發出的有限的音聲,而強行植入各類共振器械,量身打造一種,屬於自己的——“個性化”的音聲。這是個追求個性的時代啊。你長噓一口氣。

說起個性。其實,是否存在一種個性尚未發端的時空呢?你我皆疑惑。那應該是個一切歸零的世界,零度的時空,零度的身體,零度的魂識。關於這一切,我所能想象的大概就是那段居於母體膣腔內的時光,倒懸肉身,根未觸塵,長著一根連著命系母體的臍帶,于大水中浮沉。那時候,如入胎未迷,懷著的應是一種喜憂參半的心情,喜的是得此人身,如經中說的,人身難得如盲龜值遇浮木;憂的也是得此人身,愛河千呎浪,苦海萬重波。都是水。于焉你想到了你隨意寫下的一段短句:

“所有生命皆源自于水,別忘了我們曾經生活于海中,後來褪去了鰭,伸手握住那令人不安的流動,開始大口大口地求取,練鰓成頰。從那時起,你就該知道,無論如何進化,我們心底仍住著一座海洋。”

無論如何進化,無論再無法回到“最初”,我們心底仍住著一座海洋。你特別地再加了一些句子,像是要刻意地挑弄一片燈芯。燈不點不亮,話不說不明——一種刻意求深的解說。沒錯,生命的本初,就是在一片大海水中浮沉,我說的是羊水。只是我非賢聖,入胎自然也是恍惚幽冥,歸到一種純粹的零度中。在其中,不知自己活著,卻本能地接收著臍帶輸送而來的養分,生命因此一點一滴地成長。奇怪地,就在這種極難被干擾,最無意識的時空,我卻對於音聲生起了反應。母親說。那時懷著我的她,正在觀看連續劇以排遣極度無聊的坐胎時光。當主題曲的前奏響起,那一段坐落分明的鼓點,我的拳頭竟也隨著節奏在脹大的肚皮中鼓起。關於這段記述,我自然無法驗證母親記憶的真實性,也許這只是記憶與幻想的倒錯?但如果這是真的,那是否說明音聲,得以滲入零度時空的折痕中,掀起死水中的一波漾紋。

娑婆世界眾生耳根最利。我突然想起了這段經句。音聲比起氣味與需仰賴光照方可現形的物體,更能穿越距離的障礙,由此,我們生來似乎就對音聲的波動特別敏感。你說你也如是。你想起剛出生的你,當時窩在嬰兒床中酣睡,半夢半醒間,恍惚聽見一把熟悉的音聲在門外響起,突覺心房觸動,就不明不白地哭了起來。後來,那人慌忙地將你抱起,不住地擠眉弄眼安撫你的失控,那是你父親。你這才發覺,音聲原來可以涵括如此多的信息,像是記憶、面孔還有那更為隱晦的情感。你也還記得,你雙唇碰撞,發出一種類似于爆破,聲大于氣的兩個單音。在遠處的他,像是安裝了一種語音啟動機制的高智能器械,你的音聲瞬息擊中按鈕,他高興地飛奔而來,將你擁住,你感受到了一種短暫的窒息。但比起現在,你果然還是喜歡彼時尚未被語言染污的純粹的音聲。你嚼動著一顆顆色彩繽紛的跳跳糖說。

我何嘗不也是如此呢?被侵染日久的耳根,開始潰瘍而不知,各種音聲像淤泥般,堵塞在窄仄的耳道上,滑膩而充滿毒氣。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的耳朵會退化成為一道沉默封閉的墻。柏林圍墻么?你笑著挑眉。此刻,你又想起那一句:“無論如何進化”。你才覺得當時應是中了那段文字言靈的蠱惑,“進化”原來只是為了對應“水族——人”的過程而寫。其實,人類的進程只會不斷退化,此原來具足圓滿的肉身功能逐一地麻痺、無感直至喪失。我們都無法回到最初了。我們回不去了。你戲謔地模仿了曼禎式的語調,拉著我說。真的回不去了。

回不去最初,自然是回不去了。那居留于母體的無日無夜時光。可後來我想起比起嬰孩稍大一些的稚齡階段,我便覺得那段更有印象的歲月,是否還有往復的可能。那時的我們,開始學會了很多種語言,社會的、家庭的、學校的、小團體的……總覺得語言的樣式永遠抓不透,同樣的意思,當到了不同語境,卻又要轉換姿態,訴說另一種被濾過地,透著光般過於澄淨實質上卻虛偽的語言。可是,一旦在不被其他語境侵擾的,那種純粹的屬於孩童的烏托邦的地方,我們便像蛻下了一層一層的皮,露出鮮嫩無菌的白肉,在陽光底下奔跑。於是,在這種莫名的令彼時仍是孩童的我們的心稍作歇息的情境中,開始嚷著那些我們壓抑已久的單音。在遠處的成人都以為我們著了魔般地說著他們所“不懂”的囈語。那時候,我們開口“啊”,咧嘴“一”,閉口“嗚”,音聲似乎可以穿透一些透明的材質物。像玻璃。當我們放聲吶喊的時候,就不住地顫動。在落日的光照中,我們在後山的遊藝場,釋放一日的積蓄,以預支明日、後日、往後將會愈來愈少的用額般,盡情所以地放肆吶喊,那些原生帶來的純粹的音聲。沒有人能侵入啊,這種堅固不壞的堡壘。你說。

這些用額已盡的日子,似乎是離我們較近一些的“再初”時光。你不由得又想起你幼年時光的貧乏,你記得那時的你同時學了好幾種語言。每一個晚餐后的時段,你的父親、母親、哥哥還有姐姐,都會輪流測驗你的學習進度,他們各操持一種語言,逼著你與他們對話。碰上那些你不會發的音節,他們就一再地要求你練習,直至你學會。那時候,你覺得你稚嫩的口舌無法操弄那些音節反復詰屈聱牙的語言,你一直想要逃出家門,雖然你在外並無可寄宿之處。直到有一天,你的哥哥正在示範一列你無論怎麼學也學不會的語言,你再也忍不住了,終於釋放你那壓抑已久的頭聲——“啊”!巨大的拔尖像是震響了某個輕質的餐具,你的家人似乎都嚇了一跳,周圍的溫度逐漸變得冰冷,你一度以為桌上的冷盤都快要給覆上了一層冰霜。就在這時候,你突然覺得右臉頰飛上一陣火辣辣的熱燙,你母親給你掄上的一記耳光。現在想起那時候,我才覺得音聲是有無陷的可能啊。你突然失笑。你說那時的你像被觸碰到按鈕的狂暴機械人,你想到了你父親。你突然在偌大的飯廳間繞走,接著發狂似地叫喊,嚎哭,更推倒了試圖壓制住你的父親。你不曉得當時何以能發出一種近似核爆的巨大轟鳴,在那一次的暴走后,你整整沉默了一兩天,甚至將自己圈禁起來,而後來他們也果然不敢再過分地逼迫你。但你說那只是因為他們怕鄰居碎嘴,礙於面子而作的決策。

嗯。所以你明白了為什麼我們要將“回到當初”念成“呼誒達奧卒誒癡嗚”了么?你神色黯然,卻像是知道了其中的一些什麼。看著你,我想起小學畢業的那一天,我們一群濃妝艷抹的男孩女孩,白襯衫上的右口袋別著一朵假花,排排站在台上。我記得有個男孩兒,因為趕著回家拿取某個重要的證件,而錯失了人生唯一一次的小學畢業典禮的登台機會。當時候,在台上的我們並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只是 ,站在第一排的我,清楚地看見了那個男孩兒平日活潑的臉上,重重地罩上了一層死灰之色。看不見的悲傷。隱于日常之下的絕望。錯過了,便不可重來的語窒。音樂響起,台上的我們聲勢壯闊地唱起了驪歌,並且安分地將每一句歌詞唱得極其完滿。字正腔圓的那種。緣不能念作緣,要念成魚+安,才能令人聽得字字分明。大概從那時候開始吧,我總想將每一個黏膩濃稠的雙音節拆分開來,儘管以成人的音聲復誦這些單音有些艱難,畢竟我們再不是無所畏懼的稚齡時代。明月幾時有,千里共嬋娟的娟要念成居+安吧?你開始聯想起相關的字眼。

“回到最初”。所謂的“回到”果然是個假靶。你又說。我們只能追溯最初的音聲,繼而再初,然後……然後呢?初于聞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我想起了另一段經句。少年時期的我,似乎從“入流亡所”開始便能感受到心底一絲微細的漾動。其實,我並不如你想象般了解這段文字的“第一究竟義”,宗門巨匠那些直指人心,本真如如,不容質疑的真諦。只是,當看著這些迥異于日常語彙的名相,我才覺得稍稍能脫離那日漸壯大,幾乎已將心中僅存的那些蹦跳的單音消磨殆盡的龐大反復的語言困境。開始的時候,是依照自己的直覺來認識經句,像在每一個午後,無有思想地唸著一段段優美的韻律。據說,當年天竺貝葉所載的長頌經句更能表現出,音節的鏗鏘,我想象那時候那些尚未化為中文的悉曇字母,在人體內的七脈輪中反復流轉,最後再隨著中脈,衝出明點,化散于虛空之中。阿、烏、吽。天地人三部音的華麗紛呈。只有在那午後僅有的時光,從半天的疲憊中走出,將自己鎖在房內,才能獨自領受內在巨大的獨語。只有這樣,我才覺得得以守住一些害怕失去的,與即將逝去的那些。因此,當讀至“入流亡所”一段的時候,便覺得這其中隱含一種生死流轉的意味。雖然其原意為說明從聞思修的次第進修步驟。這種不斷重複的內在獨語的時光,佔去了我少年時期的很大一頁篇幅。可能得以看作彼時整個時期的速寫。因為,為了對抗那排山倒海而來的語言大雜燴,我所用盡的時間絕不比你想象得少。譬如,當周遭響起一大片流行音樂的音聲,那足以將人淹斃的靡靡音海;那遊戲機體反復播放的很“燃”的那些巨響;那些偶像劇像排得緊緊的分子粒子的連珠炮台詞。你怎能不靠一些遠古地、單一地、更為符合作為一個人的聽覺承受量的音聲,來維持那隨時潰散的意志與念想。一直到今日。

 

“回到最初:呼誒達奧卒誒癡嗚”

 

一直到今日。也許是應對了機緣,我嘗試了一種直覺提煉法,一種將腦中首先浮現的一句話寫在紙上,以作為一個人一天最大的命題。“回到最初”。我寫下了這句話。與其說這是我今天的,不如說這是我此生將一直行將不倦的最大的命題。你跟著我將這些連綿的字句拆分成一個個單音,也許還能分得更細,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細碎的音頻。一種螞蟻的私語或細胞為了表現某種情緒的共振。你說,我們是再也無法回到最初。你感受到了作為一整個不斷變化時代洪流中的蜉蝣,我們不能抵禦廣大音聲流的急遽變幻。只是,我對於這些龐大複雜音聲終將在一日,分離歸為一顆顆單音,或更進階地化為一種音聲“流”,真正意義上的,“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種樂同時俱作”,一種更能提升靈魂愉悅度的音聲,仍投以巨大的盼望。

到那時候,我想,誰也再不會感到陌生。畢竟,那是我們最熟悉的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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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兴

我开始有些意兴的时候,总是在这种晦暗不明的雨天,分不清日夜,混沌迷昧的时光,只有这时候,一些见不得光的意念才会悄然冒出。但有时候,意兴纯粹只是一种虚渺的箭靶(只能是),像闭上眼盘旋在眼眶内深广的闇中,无端生出的光团,越是凝视它,它越扭曲变形,似人似兽,呲牙咧嘴与谄媚堆笑瞬间切换,我像一个技疏的猎手,忙于追逐传说中的妖兽,却不得其法,只能远远地被它抛下。我记得《世尊成道记》中的一幕,佛陀在菩提树下将要成道之际,前来障道的魔王,那扭曲变异的面容,多么相像。

或许意兴并不是那么难以追逐,只是囿于个体的视角,像举着摄影机的卡梅拉曼,以这么小的田字方格,想以此来限制对象的活动,追不上意兴的变化,只能狼狈不断地随逐在后。需要变换,需要融入,更需要速度;只是当意兴一出现,又惯性地举着摄影机追跑或不断地凝视,与其说是意兴本身的迷障,倒不如说自己固执不肯转变。作为陷入此境的重度死囚,日常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似乎已失去了捕猎意兴的能力,而它确实不知已有多久,未曾出现。而今番的雨天,它湿漉漉地出现,我抛下摄影机抛弃凝视,它原来只是只垂死的兽,再也无力飞跑。

据说,是在当我吃喝拉撒睡,无意识地活着的期间,被时光所吞杀的。Image